⑦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春(2 / 2)
我哑口无言。
「一年前明明动过手术了,现在又要住院,这表示又复发了吧?棹可是我的独生子,捧在掌心养大的耶?我怎么可能有勇气看着他死掉?」
紧迫的神色,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的语调。我明白眼前这个人爱着棹,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我不想理解。
「……阿姨,你该不会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吧?」
听我这么问,棹的母亲立刻放开了我的手,没往杯中加水,便端起威士忌直接一饮而尽,喃喃说,我害怕啊。
「……为什么……」
回过神来,我已经站起身,抓着她瘦削的肩膀。为什么、为什么、为什么。我想说的太多,话语在盛怒中纠缠成一团,眼窝深处彷佛迸出火花。
「棹只有阿姨你一个亲人了,棹明明尽心尽力为你做了那么多,为什么你只顾着自己?为什么这么软弱?为什么?」
棹的母亲吓得僵在原地,与棹如出一辙的修长眼睛里溢出泪水。
「有什么办法,他又没有父亲在,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撑得下去。」
「不要拿早已失去的东西当借口,现实中棹的父母就只有阿姨你一个人。」
「父母也是人,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那么坚强。有些事情是因为爱、因为珍惜才能撑得下去,晓海你没有孩子是不会懂的。」
不对、不对、不对,否定的词句在脑海中卷成漩涡。
我确实没有小孩。
但这不是有没有小孩的问题。
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?
──我有工作,也有一定的积蓄。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,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,我才能够保有自由。比方说,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,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,这是很重要的。
瞳子小姐对十七岁的我这么说。
──自己养活自己,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。面对结婚、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,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,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,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。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,能够飞向任何地方。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,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北原老师对三十二岁的我这么说。
无论有或没有伴侣、有或没有小孩,都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脚步。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,也是为了不让其他人代为肩负自己的软弱。人是群体生活的动物,但互助和依存并不相同──
「阿姨,我的确没有小孩,但我还是有父母的,所以我以一个孩子的身分拜托你。你不必特别坚强,但至少不要让孩子背负额外的负担。请你当个多少能帮小孩分担一点重负的大人吧,只有一点也好。」
棹的母亲睁大双眼,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开一阖,说不出任何话来。眼泪逐渐溢满眼眶,她忽然瘫坐在地,大声哭了起来。
以前我也见过同样的光景。这个人被恋人抛弃,泣不成声,对方对她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。棹气得把那男人的酒瓶往外丢,这个人半狂乱地冲出店外,在柏油路上屈身捡拾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的酒瓶碎片。棹以彻底放弃的眼神看着这一幕,尽管如此,还是为母亲着想,向她伸出了手。
──别捡了,会割伤手的。
我记得他疲惫不堪的侧脸,和即便如此依然温柔的声音。当时,棹才十七岁。
左胸一带剧烈地发疼,但棹经历过的痛肯定比这更强烈。思及年幼的棹因为和这个人一起生活而放弃、而反覆切削的心,我便难以忍受。
「阿姨,对不起,我也说得太过火了。」
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。
「住院申请书就交给我吧,印章放在哪里?」
棹的母亲抽泣着指向电视柜的抽屉。我在申请书上盖了印章,把文件收进包包,准备离开。
「……晓海,对不起。棹就拜托你了。」
她仍然跌坐在地板上,缓缓抬起脸。双眼哭得红肿,一副靠自己站不起来,得让别人替自己背负行李的模样。好沉重,好不堪,好想别开视线,因为那和不久前我母亲的模样如出一辙,也和年轻时的我自己如出一辙。
「好的。」我简短答道,离开公寓。
我一回家,便把北原老师吓了一跳。
「怎么了?你的脸色很差哦。」
「发生了一些事。」
「什么事?」
「等一下,我先准备晚餐。」
今晚轮到我煮饭。
「我来煮吧,晓海你先去休息。」
北原老师从放在厨房地板上的蔬菜篮里拿出马铃薯和胡萝卜,要煮咖喱吗?我边想边呆站在原地,这时北原老师回过头来。
「煮好了我再叫你,可以回房间休息没关系哦。」
我答了句「谢谢你」,却动也不动。北原老师见状放下蔬菜,牵起我的手。「到这里来。」他轻轻拉着我,让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。
「看来在煮晚餐之前,应该先跟你谈谈。」
北原老师也在我对面坐下。
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:我想立刻去到棹的身边。但我说不出口,这意味着我将失去此刻得来不易的、安稳而自由的生活,被放逐出岛民这个群体。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还无所谓,但连北原老师都会被牵扯进来。难以言喻的心情堵在喉头。
「棹出了什么事吗?」
我反射性地抬起脸。
「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了。」
我松开紧咬的嘴唇,从喉间挤出声音说:
「棹生病了。」
北原老师微微睁大眼睛。
「是危及性命的病吗?」
「是。」
隔着餐桌,我们四目相对。
「我知道了,我们动作快点。」
北原老师站起身,绕到我这一边,沉默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寝室。一进房间,他立刻打开壁橱,从里头拉出行李箱。
「棹在东京吗?」
「对。」
「那赶快准备,现在还赶得及最后一班飞机。总之先带上日常用品和几天份的换洗衣物应该就够了,剩下还需要什么我再帮你寄过去。」
「咦、那个,但是,我还没跟你说……」
「话可以一边收拾一边说。」
北原老师取出手机,开始订机票。我愣怔地看着,老师再一次语气强烈地说「快一点」,我才终于动了起来。
我不知所措地打包着行李时,北原老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「啊」了一声,拿起自己上班用的包包,往里面掏了一阵,从底部翻出一个茶色信封。
「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,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、在哪里能有机会当面还给他。」
老师把信封递给我,我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。那是个久经磨损、相当老旧的茶色信封,高中地址的旁边,写着「北原老师收」。我心跳加速,这笔划往右上倾斜的凌乱字迹我有印象。我战战兢兢地往里面一看,信封里装着十张一万圆纸钞。
「这是棹的钱,请帮我跟他说,这些钱我还是决定还给他了。」
「这是怎么回事?」
我来回看着手中的茶色信封和北原老师。
「你这么告诉棹,他就会明白了。话虽如此,他也可能不愿意收下,那样的话就当作你在那边的生活费吧。」
我愣在原地,摇了摇头。
「……为什么?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……」
我不是去探病的。一旦见到棹,我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一定。明知如此,北原老师还是想送我启程。
「我们不是约好了吗,要在人生中彼此帮助。」老师说。
「只有我在单方面地依赖你而已。」
北原老师说,他害怕一个人走过未来漫长的人生,如今我却又要丢下他一个人生活,完全违背了我们互助的约定。
「你确实帮助了我哦。」
「我做过什么吗?」
「你接受了我的过去。」
北原老师扬起嘴角,那是发自真心喜悦的笑容。
「对世人来说,我过去做的是该被丢石头谴责的坏事。但我不后悔,那时候无论要我抛弃什么,我都想实现她的愿望。你接受了这样的我,说愿意跟我一起生活。」
所以──北原老师将手放上我的行李箱。
「当时我就决定,当你真正想要追求什么的时候,我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「可是老师──」
「无论要我再说几次都可以。不管别人怎么说,我们都有权利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。我说的话很奇怪吗?很任性吗?但这是跟谁比较才显得『奇怪』呢?谁能证明那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正确的?」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「没错,我也不知道。」
北原老师直直面向我。
「谁也不知道什么才算『正确』。所以,你也舍弃它吧。」
「……舍弃……」
从前北原老师说过,正因为我们是充满烦恼的生物,所以才需要正论,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。可是,现在老师要我做的正好相反,要我连最后一座堡垒都断然舍弃。我感到害怕,要是我也从「正确」之中获得解放,那就真的孑然一身了。
「或者,作出选择吧。」
舍弃、选择。
这两个词汇意义不同,却无限近似。
我该舍弃什么,又该选择什么?
父母、孩子、配偶、恋人、友人、宠物、工作,或是无形的尊严、价值观、某人的正义。我可以全数舍弃,也可以全部承担。自由。
摊在眼前的自由,比想像中更深更广,无穷无尽,像一片海。接下来,我要一个人渡过它。我怕得心惊胆颤,跨出去的脚都在颤抖。但问我这个问题的北原老师自己,也舍弃了某些事物、又选择了某些事物,是比我更早、更早以前就作好觉悟的人。
北原老师过去所做的事和「正确」天差地远,在那个女学生的父母看来,他一定是十恶不赦、低劣透顶的男人。可是对她来说,却是挚爱的恋人。而看在我眼中则是一种赦免,一路上我受到北原老师这种我行我素的特质拯救了太多。
「我要去。」
北原老师听了点点头。他和棹之间没有一处相同,我不曾和北原老师谈过恋爱,却和这个人彼此相系。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,遥遥望见和自己一样独自飞行的一只孤鸟,如此令人心安。彷佛告诉我,即使只身一人,我也绝不孤独。
我们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的时候,小结回来了。
「晓海姊,你要出去呀?」
当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,北原老师答道。
「晓海要离开岛上了。」
小结眨了眨眼睛。
「她要去见重要的人。」
小结愣了愣,然后「啊」了一声。
「是棹?」
「对不起。」
「我觉得很好呀。」
这一次换我错愕地眨眼睛了。
「虽然爸爸结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,但晓海姊和我爸一点也不像夫妻嘛。我觉得你们是很好的搭档,但晓海姊还在跟棹交往的时候比现在更漂亮。要交往的话,当然要挑让自己变漂亮的男生啰。」
听见小结若无其事地这么说,我瞬间放松了下来。北原老师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,我和小结对看一眼,轻声笑了出来。我们没说再见。
「好了,我们出发吧。」
北原老师开动车子。为了赶上末班飞机,平时奉安全驾驶为信条的他,今天频频变换车道超车。粗暴的驾驶方式一点也不令我害怕,我的内在反而野蛮地跃动起来,门扉一扇扇打开,被封闭已久的一切从中飞跃而出。
──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,我却感到寂寞。
明明我昨天晚上才刚说过这种话。
车子开上来岛海峡大桥,我打开车窗,探出身体感受着风。或许无法再回来的我,把黄昏时分染成橘红色的濑户内海深深烙印在眼底。
啊,多美的风景。
被困在岛上的时候,我从来不曾留心。
直到将要离开的时候,孕育我的故乡真正的壮丽才初次撼动我心扉。
十八岁的时候,我原本该和棹一同离开,把这片景色抛在身后。
当时的我,或许无法察觉它的美丽之处。
明明司空见惯,却恍如初见的风景使我看得出神,我甚至想,或许从一开始,我离开这座岛的时刻就注定该是「现在」。假如十八岁时和心爱的男人一起离开,我眼中将只有多彩炫目的未来,不会理解自己抛下的东西有多么沉重,由于这种一往无前的坚强,和棹之间或许也会昙花一现、蜻蜓点水般地结束。
从那之后过了十四年。我一路活到三十二岁,遇见了许多人,伤害过别人也受过伤,帮助过别人也曾受人关照,现在终于作好了准备。我理解自己舍弃的事物有多少价值,即使如此,仍然自由地、凭借自己的意志,随心所向地去到棹的身边。
岛上的大家一定无法理解吧。
母亲或许又会哭泣也不一定。
即使如此,我也想去见见那个明天说不定就要撒手人寰的男人。
无法过得幸福也无所谓。
啊,不对,这就是我所选择的幸福。
我想为了所爱的男人踏上人生的歧途。
我一定很愚蠢吧。
但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?
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该走到这一步似的,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