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小东觉得他的童年记忆大概是从五岁开始的，因为他对小时候最久远的模糊的回忆，是发生在他五岁时候的一件事，大概是因为这是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遭到重创。确切的说，是连环重创。

  那年有个叔叔来他们家做客，说是爸爸以前的同事。这个叔叔跟爸爸一样高大，不同的是叔叔热情开朗，爱说爱笑，甚至有点儿碎嘴子，不像爸爸，总是沉默寡言。爸爸留叔叔在家里吃饭，酒过三巡，叔叔嘴就没把门儿的了，什么都说。顾小东在桌边自己玩儿，听叔叔说他们之前“执行任务”的事，半懂不懂，只是觉得叔叔讲话豪情万丈的样子很有趣。后来他渴了，自己去厨房倒水喝，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听见叔叔压低声音说：“老顾，那小崽子一看就不是你的种，你把自己身家掏空了替别人养儿子，有你后悔的那天……”

  顾小东捧着水杯在门口站了很久，没有进去，木呆呆走回了房间。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意思，可是不敢相信，也不想相信。他最爱的爸爸，他的天一样的存在，大山一样可靠的爸爸，不是他的亲爸爸？怎么会这样……他并不能具体地说出这意味着什么，可是就是本能地感到伤心，就好像自己喜欢的一件玩具，突然说不是自己的了。不，爸爸不是玩具，爸爸比所有玩具加在一起都重要多了，可是现在，他不是我的爸爸了……

  顾炎武看儿子去喝水半天没回来，感觉不对劲儿，起身去看，所有房间找了个遍，没看见人影儿。难道出去了？可又没听见门响。这孩子很听话，从来不会自己跑出去。顾炎武又挨个儿房间找了一遍，最后在主卧听见壁橱里发出轻轻抽泣的声音，打开门，就看见小家伙缩在角落，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，双手抱膝，小脑袋埋在腿间，发出小奶猫一样的细微的哭声。顾炎武心里一紧，蹲下来伸手摸他软软的头发，柔声询问：“宝贝，怎么了？”他知道，孩子准是听见他们说话了。老孙这个大嘴巴，什么话都往外嘞。

  顾小东抬起头来，满脸泪痕，抽泣着叫了一声“爸爸”，嗓子已经有点沙哑了，张开两只小手要抱。顾炎武心疼的一把将他的小身子揽进怀里，抱了他起身，坐到床上，将他揽在膝上，从床头柜上抽了纸巾给他擦脸，一边柔声安慰。

  “宝贝，听见什么了？叔叔乱说的，别信他的。”

  “呜呜……爸爸……你不是……不是我爸爸吗……”

  “是你爸爸，永远都是你爸爸，啊。”

  “真的吗……”

  “真的，爸爸保证。”

  “是亲的吗……”

  “是亲的，亲的不能再亲了……”

  顾小东幼小心灵遭到的第一次重创，就在顾炎武赌咒发誓做他一辈子的亲爸爸的安慰下，暂时得到了治愈。

  然鹅，第二次的重创很快到来。

  大嘴巴的老孙爱热闹，张罗着把当年部队里的兄弟们能联系上的都叫出来，搞了一次聚会。

  顾炎武出差刚回家，第二天周末，就是聚会的日子。顾小东好几天没见到爸爸，好不容易逮着了，哪能轻易撒手。而且，自从上次的“亲爸爸事件”之后，他就特别黏顾炎武。临近中午，看到爸爸换衣服准备出门，顾小东亦步亦趋的跟在爸爸身后，小狗似的，仰着头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。顾炎武知道他这是不想让自己走，一遍遍跟他保证，“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”。没用。他也不哭不闹，就那么跟着。顾炎武都走到门口了，他仰着小脑袋，小手抓着爸爸外套下摆不撒手。顾炎武实在是不忍心去掰他的手，最后一狠心一跺脚……“要不你跟爸爸一起去？”虽然老战友通知说不带家属，纯爷们儿聚会，我家宝宝也是个小爷们儿不是？

  顾小爷们儿闻言很不爷们儿的抱了爸爸大腿小鸡啄米状点头。

  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。顾炎武唇边不自觉扯出一个宠溺的无可奈何的笑，一面给他换了衣服，抱了出门。

  到了饭店，一进包房，屋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，一见他纷纷起身招呼。

  “老顾，几年不见了？一点儿没见老哇你！”

  “老顾来晚了啊，一会儿罚酒三杯！”

  下一秒，空气突然安静。一群糙老爷们儿的目光被顾炎武身后领进来的小洋娃娃吸引了。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，一头栗色的头发微微带点儿自来卷，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，睫毛忽闪忽闪的，鼻子小巧挺翘，红润润的小嘴唇好像点了朱砂，脸蛋儿白得不像话，真好像面团捏出来的。不，什么样的巧手能捏出这样的巧夺天工？

  “我操，这谁家洋娃娃成精了。”最先回过神来的脱口而出。

  孙家伟对这孩子熟，他见过啊，不但见过，上次还把人家弄哭了，搞得老顾都不让他上他们家门了。

  “哟，宝贝儿怎么来了，来来来让叔叔抱抱！”他上前逗弄小娃娃。这孩子虽说不是老顾的种，可是真招人稀罕，瞧这小模样乖的，就没见过这么招人疼的小子，上次没抱到手，很是遗憾呢。

  顾小东原本抓着爸爸一根手指站在他身侧，看见这一屋子人高马大的巨人，不由得露出怯怯的神情，一见孙家伟要过来，更是直往爸爸身后躲。

  顾炎武察觉到他的恐惧，弯腰把他抱起来。“行了你别吓唬他了。”又朝另外几人开口：“哥几个，烟就别抽了，我儿子过敏。”

  抽烟的赶紧掐了，开窗透气，这边就叫服务员开始上菜。

  顾炎武抱着顾小东坐下，让他坐自己腿上，指着一桌子瞪着眼珠子看他的人让他挨个儿叫叔叔。其中张叔叔和霍叔叔尤为热情的表达了对他的喜爱，争着要他做女婿。他不太懂，看爸爸在那里但笑不语，就都答应了，大家哄堂大笑。后来他们扯开话题，说的东西他就更不懂了。不过我们的小东宝宝乖得很，抱着爸爸一只大手就能心满意足地玩上半天。

  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，快散席的时候顾炎武起身去卫生间，把顾小东放在椅子上坐着。屋里人都喝得、聊得差不多了，这时候又开始逗他。孙家伟也喝多了，忘了上次的教训，要死不死的又旧事重提。